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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双leo】后宫·萧炎传（番外一）

郎骑竹马来

杨平抬头，看群鸦飞过，黑色的羽翼剪破天空。天色像一块脏抹布，盖着空荡的城池。士兵已打扫过战场，然而城中始终萦绕着一股腥气，总也不散。

 

副将登上城头，向他道喜，恭喜此战大获全胜，恭喜他不负老将军所托，终为杨家血耻。

 

杨平双眼始终漠然地注视前方，无所回应。他一向是如此沉默，这份沉默为他带来了与年纪不相符的稳重，有战功加持，这份稳重又化为威信和其人的深不可测。副将谦卑地将头低下，并不嫌弃他不好相处。

 

班师回朝路上，又一桩喜讯传来，容老将军已为他择了容乐小姐为妻，又请皇帝为他赐婚，只待论功行赏后将旨意一并降下，算是双喜临门。

 

杨平入城，先入容家。他虽姓杨，杨家却已不复存在。见到容齐的爹，下跪行礼，口称义父。容齐的爹拍着他已长成英武男子的身躯，不免感怀一番。杨平始终沉默，末了才道，还要进宫觐见皇帝。容齐的爹满脸慈爱，让他快去。

 

出门时，杨平遇见容乐，两人擦肩而过，容乐目不斜视，招呼都没有跟他打一声，好似天盲，不过杨平知道她一定是看见了自己的，不然脸色不会如此难看。杨平在心里为她可惜，如果当年和七皇子的婚事没有作废，如今她该是正位中宫。然而，除了传说中有通天彻地之能的前任国师，谁又能未卜先知。无谓的政治斗争蹉跎了少女的年华，这些年容家没有放弃为容乐寻找夫婿，但无人敢娶她，婚事渐渐搁置。前日又传来消息，说宫中的贵人发话，让她快些嫁人，容家又积极起来，想来想去，还是嫁给杨平，毕竟知根知底。容乐视此为奇耻大辱，已绝食几日抗议。无论杨平立下多少战功，又是如何炙手可热，在容乐眼中，他始终是那个幼时家破人亡投奔容家的穷小子，少年时跟在容齐身后形如奴仆，最后却是容齐不要了的家伙。仔细想来，他和她的境遇还真有些相似，时至今日，他们始终没有走出少年时。

 

杨平入宫觐见，皇帝的近身内侍苗吉为他引路，说皇帝仍在处理政务，知晓他与贵妃多年未见，想必彼此心中惦念，已在启云宫设下宫宴，让他们好好说话。

 

苗吉还很年轻，说话一团和气，皇帝的近身内侍乃是内监之首，他如此年轻而忝居高位，这里面也有一段故事。说的是皇帝刚登基时，有一天看见一个小太监在花园里哭，一问才知，小太监没钱没背景还没眼力见，常被老太监打骂欺辱，还时时索要银钱孝敬。皇帝说，如今宫规森严，不似从前一般了，你就好好做你的活儿，怕他们做什么呢。小太监说，干爹的规矩比天还大，再弄不来孝敬，干爹就要把他赶出宫，出了宫的太监比死还惨。皇帝喃喃自语，看来老的不死，小的果然就不能安生，又笑着问他，要不要到自己的身边来，赏他个官儿做，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欺负他了。

 

这事在朝廷中暗地里引起不小震动，因为其中隐约透露出危险的信号，朝臣们生怕皇帝和先帝一样是个疯子，再强盛的王朝也经不起两个疯子的祸害。好在之后皇帝就变得和顺温柔，善于纳谏。古来明君，第一数阿斗。纵然偶尔有些小小的荒唐，朝臣们也只是睁眼闭眼地揭过。

 

苗吉为他引路，杨平做了个制止的手势，撩起战袍下摆，向皇帝所在的方向跪拜谢恩。一拜，他额前贴着冰冷的青石砖。皇帝的爹杀了他爹。一起，他仰视着巍峨幽深的宫殿。皇帝夺走了他最爱的人。

 

杨家世代从军，杨平记得小时候，男人们得胜回来的日子是全家的节日，大家都很高兴。他曾问过杨苍，要是有一天没打赢又怎样呢？在这个家里，不许孩子说输、败之类的字眼。杨苍不以为然，笑着说，那就要掉脑袋啦。后来杨家满门抄斩，只余下六岁的杨平，母亲在灵堂里撞死，额头迸裂的鲜血涂在朱砂红的梁柱上。

 

母亲是极刚烈的，而容齐是极脆弱的，在杨平以故交之子的名分被带回容家的时候，容齐正在生病，病因是晒多了太阳。杨平慢慢知道，生病是容齐的常态，病痛是容齐从胎里带来的多余的器官，无所谓什么诱因。他明明是仅次于皇室的勋贵人家的子弟，他的家族权倾朝野，他本人则备受宠爱，但容齐的全部世界却只在一方精致的小院子里。容齐喜欢放风筝，每当风筝跃出墙外，就像是他的一部分在触碰外面的世界。有一次，容齐想偷偷出门去玩，杨平将他捉住，容齐打啊，咬啊，踢啊，他的力气那么小，而杨平皮糙肉厚，根本不觉得痛。就算痛又如何，容齐多么漂亮啊，小小的一个人，生气的时候最漂亮，就算是挨打，他也是心甘情愿的。

 

容齐曾经问他，边疆是什么样子。杨平说，那里有草原、风沙、美酒、骏马。其实杨平也没有去过，他把他从父亲那里得来的想象分享给他。但是总有一天他会去的，杨平那时想，他要为父兄报仇，还要带着容齐在草原上奔驰，如果容齐累了，他就在容齐旁边，跟着他，守着他。十八岁那年，容齐的爹说，以后要把容齐交给他。容齐的身体不能生育，命数也摆明有限，想来想去，还是嫁给杨平，毕竟知根知底。他们知道他是一个好孩子，知恩图报，会用一生照顾容齐。容齐没有反对，只是对杨平说，以后你就是我的人，你要永远站在我这边。人过七十古来稀，曾经杨平以为一生很短，他和容齐将在须臾间白头到老。

 

后来的事情，没有巧取豪夺，也不是命运捉弄，单单就是容齐爱上了别人，竹马打不过从天而降的少年天子。

 

苗吉将他送到启云宫，泠月正在门口等待，苗吉客气地交待几句，转身离去，然而杨平知道，宫里到处布满了皇室的眼线和密探。容齐已备好了丰盛华美的宴席，屏退左右。杨平凝视着他美丽的容颜，容齐笑得愉悦，比他们相识十数载里的任何一刻都更鲜活。

 

杨平问，他待你好吗？

 

当然，容齐说，萧郎对我，用心至深。

 

杨平听说过，皇帝非常温柔多情，对皇后鹣鲽情深，对贵妃千恩万宠，对透嫔又是情根深种，即便是刚入宫的新人，也能雨露均沾。人不患寡而患不均，皇帝是天生的情种，能把心劈成几瓣分发。容齐宁愿要这几分之一，也不愿意要他的全心全意。

 

你说谎。杨平说。他让你来招待我，你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？只要你在宫中一日，我就会老老实实地为他守一日边疆。

 

那是自然。容齐道。你是朝廷的将军，为国守边本来就是本分。正因为我是萧郎的人，才要帮他笼络你，两口子的事，哪来分得那么清。

 

从前，容齐从来不会做这些事情，在那个家里，没有任何人能够驱使他。杨平很想问容齐，宫中的日子比从前的小院子还要狭窄逼仄，他有没有后悔过。当他真的问出口的时候，容齐却笑。他说，杨平，我们认识那么久，当初我要嫁给萧郎，全家人都反对，我以为你是懂我的，没想到连你也不懂。有健康的身体，事事顺从我的夫君，自由自在的生活，那当然是很好很好的。容齐眼眸中泛出向往的神采，然后忽地一沉，一切戛然而止。可是这些和萧郎比起来，一钱不值。他给我的你永远也给不了。

 

为什么？就因为他是九五之尊？

 

你还是不懂。容齐叹息道，如果可以，我宁可萧郎是个最普通的贩夫走卒，也不要他是皇帝，但他既然是了，我也没有办法，只能在这里陪他一生一世。

 

你就不怕色衰爱弛吗？

 

不会有那么一天的。容齐笃定地回答。杨平忽然醒悟他的自信从何而来——容齐的生命不足以支撑到他容颜衰败的那一天。

 

人心是如此易变，杨平从他自身的悲剧中已窥见了容齐的结局。他不会再想念容齐了，他已经失去了守护他的资格。

 

午膳后，杨平得到了觐见的机会。皇帝站在高高的宫墙头，整个都城尽在他的俯视中，从他空旷的眼神中，杨平看不到一丝感情。

 

皇帝说，爱卿劳苦功高，朕已嘱咐六部，为杨家正名翻案，杨家祖宅赐还给你，爵位封表，一如你父亲从前。

 

杨平道，多谢陛下大恩。

 

皇帝说，不客气，这本是爱卿应得的，除此之外，可还想要什么赏赐？

 

杨平道，杨家几代忠烈，臣从小见惯了，武将生死不能自主，决意终身不婚，以免带累他人，求皇上收回赐婚的旨意。

 

既然你坚持，那便依你。皇帝笑道，只是可怜了大将军，他想必是对卿寄予厚望，才一定要你做女婿呢。

 

杨平缓缓跪倒，臣是皇上的臣子，不是容家的臣子，只愿为吾皇肝脑涂地，保边疆代代平安。

 

辛苦卿了，皇帝扶他起来，低声道，我会好好照顾贵妃的，你放心。

 

据说皇帝是个很可信的人，得到他这一句承诺，杨平已了却最后的心愿。他已查清，当年是容家泄露军机，出卖了杨苍，既然容家替杨家养育了他这最后的血脉，他也为容家保下最后一个人。其他的事，不消他亲自动手。他曾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个传闻，如果那传闻是真的，他知道，皇帝是绝对不会放过容家的。